烹尸,是为了复仇,是变了味的以牙还牙。
那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所谓的斩首与流放,甚至没有人知道,在皇城脚下,权贵云集的朱印胡同里,曾发生过这样一起人间惨剧。
史书上甚至不会留下这样一行满是血指痕与森森白骨的话——赵祯一家被锦衣卫封锁十余日,全家饿死。
蒲风这才想起来何捕头说起过,丢孩子的是城中一卖馒头的小贩,那人似乎曾经在大户人家当过差,后来自己出来做营生了。
那时她只以为是那商贩恰好倒霉,现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碎片正在一片一片连接起来,在她面前形成了一个令她不敢相信的真相——赵遇之的孩子,或许就是他与那官妓的孩子,被饿得蓝眼的家丁视为万恶之源——烹杀吃掉了。
那一直以来都有嫌疑的哑姑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似乎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蒲风搂着李归尘坐在马背后面,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轻轻地打颤。
李归尘将李胖子从家里揪出来掘坟的时候正是二更天,天色黑得彻底,连一丝月光也没有。
灯芯噙在油里,火苗一闪一闪的,映着李胖子和她媳妇陈氏的两张哭丧得扭曲成一团的胖脸。
蒲风抱着臂,声音比夜风还要冷得刺骨,“你早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如此便是有意祸乱法司办案!案卷上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依《大明律》四十大板一个也少不了!”
李胖子一边哆哆嗦嗦地铲土,一边哭着求饶:“小的真不是有意欺瞒大人的,小的是真不知道哑姑的来历,我当时见她一个弱女子倒在道边……这不就想帮衬一把嘛,就抱回了家来,才知道原是个小哑巴。我媳妇问我她是谁,我就随口捏了个瞎话,说是我早年嫁到外地的妹子,一家子都死了便来投奔我……这不是瞎话说太多遍,我自己都当真了……”
蒲风一哂:“你认了便好,这诱拐人口,可就不是四十板子的事儿了。”
李胖子赶紧扔了铁锹跪倒在了哑姑坟头,磕头如捣蒜:“妹妹,是我李胖子猪油蒙了心,让你受了这么些苦。我那时候就是想将你抱回家轻薄一番,没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
陈氏一听这话,将铁锹往地上一掷,一个窝心脚便揣在了李胖子身上,将他踢翻了个跟头,扯着嗓子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吃着老娘盆里的,还有脸望着外面的下贱坯子……”
蒲风看着好气又好笑。
待到李胖子一铁锹碰到了硬硬的,便是挖到了裹尸的席子。看样子他的确是自知愧了良心,亲自跳了下去拿手将土抹净了,抱着哑姑的尸体出了坟坑,放在了早前抬来的尸板上。
蒲风李归尘带着两个衙役将哑姑的尸首也一并带到尹府门口的时候,便听到里面有棍棒抽打的声音。
她连忙快步走到了院中,便看到中间条凳上绑着一黑衣男子,裤子剥到了膝盖下面,白花花的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冒着森森的热汽。
她刚看了两眼,李归尘便捂住了她的眼将她拉到了人群后面。“小孩子家别看……”
蒲风一头雾水,验尸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说什么。
等绕到了张渊身后,蒲风附耳道:“大致有个眉目了。”
张渊有些惊异,指着闷声嘶吼着挨打的那人说:“半个时辰前,这凶手在厨房的檐上被逮到了,这不正审着呢嘛。”
这次便换蒲风震惊了:“这是……此案的凶手?”
张渊好笑道:“不然是来当着上百官差面来做盗圣的?”
他二人正说着话,那人忽然不吭声了,像是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蒲风踮着脚张望着,便见林篆忽然冒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桶水,一桶凉水。
“不招怎么能行呢?”他语气很平和,手上却将水泼了那黑衣男子一身。顿时白石板上一层血水向四周溢散,大片热气冒了出来。
黑衣人一声沙哑的嘶吼,算是醒了过来,李归尘看在眼里,眸色很复杂。“蒲风,先找个地方将哑姑的尸首验了,林篆他现在问不出什么来。”
蒲风点头应了,却是没听明白为什么说“现在问不出来”,似乎是林篆有意如此的。
管家愁眉苦脸地给他二人找了一间顶头没人住的偏房,叫人点了一屋子的灯,倒是很亮堂。
四张条凳摆齐了,上面放置着停尸板,还有一碟子澡豆。张渊走不开,便叫来了宅子里几个嬷嬷过来看着避嫌。
而李归尘在一盆温水里浣着一块干净的白麻布。
蒲风只见哑姑枯黄的发髻上还沾着不少黄土枯草,一身都是灰蒙蒙的,布裙破破烂烂也没能缝补,看着有些让人心酸。
李归尘和她点了点头,蒲风便一边记录着,一边一件一件外下褪着哑姑的衣服,连带着袖口衣襟里夹带的小物件也全部整理出来,整齐摆放在一旁。
腊月的天里,哑姑却仅穿着一件飞得没什么棉絮了的破夹袄,里面是两三件单衣。蒲风在她胸口的衣襟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鱼形玉佩。她不懂这些,李归尘看了一眼,说是羊脂籽玉的料子,这形制一般是孩子戴的。
蒲风心里的鼓越敲越紧,到了仅剩下薄薄一层里衣的时候,她深吸了口气,望着站在对面的李归尘,见他眸子里满是平和而坚定的柔光,心中有了些许慰藉。
“医者,不避男女之大防,验尸洗冤者,尤甚之。”
蒲风的手到底还是有些抖,从前看是一码事,现在自己做起来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轻轻道了句“多有得罪”,便将哑姑的衣物褪尽了。她看着尸首有点发愣,而李归尘以温热的湿布,正一点一点擦拭着哑姑满是尘土污秽的面庞。
蒲风见他神色专注,手下的力道轻柔得很,就像是对待生者。
明明在夏天的时候,他见了尸首还会吐得七荤八素,半步不敢靠近的。他说自己从小便怕尸首,蒲风如今一看,反倒觉得他的骨子里便是会验尸的。
原本灰蒙蒙看不出皮肤本色的尸面经他擦洗变得有了几分明晰。那覆在眼上的布条揭下,蒲风只见那另一只眼上虽有狰狞的刀疤,但翻上眼睑便可看到眼睛的确是无恙的。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
哑姑很瘦,也很白。虽然胸前一条条肋骨刺目,但也看得出她从前必然是身形玲珑有致的。蒲风原来见哑姑蓬头垢面,也并没如何注意她的长相,现下看来,她虽眼上有伤,但鼻子高挑,下颌圆润,或许从前该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不然李胖子也不会贸然对她生出了歹心。
李归尘见她看得出神,摇头淡淡道:“验,头面,一目溃烂,盲,另一目可见跳蚤样血点,口唇紫;颈上无伤;手足全,有冻伤,指甲青紫;躯干全……”
蒲风记录好了,两人又合力将哑姑的尸首背朝上翻过了身来。蒲风顿时哑然一惊。
一片赤红的牡丹盛开在哑姑雪白的背上,每一朵在光辉的照耀下似乎还都是如此娇艳欲滴。
好花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