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逐星见过大人们。”
李归尘点了点头,一撩衣摆便跨进了殿里。
此来翊坤宫的锦衣卫仅有他一人, 毕竟是身处后宫, 远不比在旁的地方自如。
逐星跟随在李归尘身后, 一直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有一小太监进来和张宝说,井边那具王顺的腐尸已经打点妥了, 复验单子也已经归档了。张宝闻言只是挥了挥手,可谁也没在意到, 那躲在一角的素衣宫女逐星已经是抖得就要筛糠了。
“你和王顺交情很好?到底在怕什么?”李归尘忽然似是随口地问了逐星这么一句, 将她吓了一个激灵。
过了一瞬, 她才语无伦次道:“回大人, 原来在一处服侍娘娘们, 也论不上什么交情……只是……王公公如今又死在这宫里,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干净……”
“胡言!这地方是圣上的后宫,岂容你置喙?”张宝不说话,已经有小太监代为教训道。
李归尘环视了这殿中的陈设, 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只是一股若隐若无的淡淡苦香味逸散在这空荡荡的殿宇里,若是想仔细辨明它是个什么气味儿, 反倒半点也觉察不出了。
他自然想到了蒲风临走之前和他叮嘱的那两句话,而她显然是怀疑这翊坤宫里有什么迷药一类。他还没问逐星这香气的原由,她却已经跪在了自己前面哭诉道:“着实不是奴婢疑神疑鬼,本来这翊坤宫闹猫闹得厉害,尤其是到了快下雨的时候……可娘娘的灵柩去后,渐渐地这猫也不来了……人家都说这猫……是……”
逐星面色张皇地不敢再说下去,而方才斥骂她的小太监已经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张宝伸手一拦,冷色道:“便让她说,查案还轮不到你头上。”
逐星蜷成一团望了望李归尘的神色,似乎是忍不下去这种日子了,便吓得发傻地讷讷道:“说是前朝德妃娘娘的冤魂所化的……”
张宝有些嗤之以鼻,这些话早就在宫里传遍了,且在李归尘的案上至少得有半人高的密报是在说这个。
这宫女正是聪明用错地方了。
“在宫里传谣是个什么代价,前车之鉴难道还不清楚。”李归尘盯着她的眸子有意这么说,语气里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那前车之鉴,便是张全冉接连几日杖杀了数位宫女太监,就连养心殿的红人都没能幸免。逐星面色惨白,不敢去看李归尘的墨色眸子,而张宝已经招手示意身后的太监拿人了。
无论是东厂天牢,还是锦衣卫诏狱,只要是去了就别想能痛快地死了。宫中人人深谙此点,自然逐星也明白,于是她只好是孤注一掷地痛哭道:“大人听我说,张公公也是……奴婢真的没有……我那时在翊坤宫只是个普通侍女,收敛德妃娘娘的时候倒也看过一眼,娘娘蓬头垢面的……死的时候,连左右的鞋都穿反了……虽然死后按着贵妃的礼制和康庙老爷一并去的,我们都知道德妃娘娘死的不甘心,化了鬼了……”
鞋反了?张宝摇头道:“宫妃多有裹三寸金莲的,你又是怎么看出反正的。”
逐星辩白道:“不是的,当年的德妃娘娘是大脚,这必然不会错的。还有一事可证……这话其实还是王顺公公无意间透露的……今年德妃娘娘的忌日他还偷偷给娘娘烧过纸的,就在大梧桐树后的废井那……我当时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便跟了过去,看着他烧的东西里居然还有小娃娃的衣服……小虎头鞋什么的……”
逐星哭得嗓子都要哑了,颤抖着说到此处便再也不敢说下去。然而听得出门道儿的人无疑都冒了满头的冷汗。
难道说,先帝还在德妃这儿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
翊坤宫里惨死的两位宫妃都怀有身孕,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德妃上吊是在先帝驾崩的半个月之后,如果是德妃当年的确刚刚发现自己有孕的话,又怎么会不留住自己的骨肉?德妃的确是宠冠后宫,先帝又是暴毙的,德妃有了身孕也并非是什么异事。而逐星如果是单纯为了自保而说谎的话,没有必要将话头扯到王顺身上——他们此来便是为了调查王顺,逐星能在宫里活到今天,如何不懂得明哲保身?
德妃的死因莫非也有问题?
李归尘俯下身去问她:“你可曾与旁人提起过此事?”
逐星摇头如拨浪鼓:“从来没有,奴婢若是说了,便活不到今天了……”
李归尘点了点头,直接唤张宝道:“你让人将此女带到诏狱罢,也是给东厂避嫌。”
张宝一听这话简直是心里有火不敢发,好一句“给东厂避嫌”,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架空了他的存在。
直到入了夜,整个翊坤宫中都掌了灯,李归尘依旧在这殿里出神,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行公公们都饿得面露菜色,可李归尘似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七月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张宝望了望门外阴翳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夜色,终于是对着李归尘无奈道:“大人也查了大半日了,圣上说今夜子时前要收到您的折子,这都二更天了,也该抓紧回去着手此事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李归尘站在翊坤宫里面发呆到底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李归尘似乎完全没入耳的样子,小太监们不免发出了叹气的声音。湿漉漉的潮气依旧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意,近来大地暴晒了数日,任谁也看得出这场雨一旦是下起来,必然小不了了。
众人便是这么忧虑着,殿前卷起的热浪狂风忽而咆哮着拍上了翊坤宫的数个门窗,因着殿宇空旷浩大,这声音让所有人心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宝只好是又劝道:“李大人还是早回锦衣卫官署罢,这雨要是下起来,只怕是子时都回不了您那儿的衙门。”
忽而一声尖利的猫叫撕破了暴雨来临前的死寂,天幕猩红如血,西面的云层一闪一闪的。无尽沉积了太久的压抑气泽夹带着土腥味和殿宇潮木的味道升腾而上,然而却有一缕沁人的芳香自李归尘面前的寝殿里慢慢逸散而来。
这味道与此前的苦香味绝不相同,却显然更为摄人心神些。他无言望着焦灼着的一众公公们,忽而叫来了一人,让他进到寝殿里躺到贵妃此前身死所在的床榻上。
那小公公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归尘便沉着音色又重复了一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且这事肯定是逾矩的,可他的身上却似乎又一种不可怀疑的笃定力量,让一旁的人都开始蓦然有些心中慌神。
显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那小公公磕磕绊绊地躺在了贵妃生前躺过的床榻上,睁圆了一双眼睛望着绣了百子图的床帐,少顷后,一声惊雷炸响,如烟的雨幕倾盆而下,殿前的檐上出现了一道道水瀑。
那小公公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只觉得有一阵接连一阵的异香冲着鼻子,不过闻得久了就半点也觉察不到了。
这天气,和贵妃身死的那晚一模一样——都是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都是如此的燥热夜晚。
当众人都将目光放到香炉香丸的时候,凶手采用了更为狠准而隐秘的方法,而进献了香丸的王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毒不在任何箱柜中,亦不藏在被衾里,可这整个寝殿中却无处不充斥着此毒。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边的雨势明显小了些,异常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宫殿来,让人觉得身上的衣服也是黏黏糊糊的。
李归尘一直坐在桌旁以食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是淡然,也绝非不安。直到他起身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张宝和其他的公公们也不由得跟了上去。
李归尘无言地立在床边,而那小公公居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躺在那里,面色潮红,胸廓剧烈而急促地起伏着。
“小三子这是怎么了?”已有人不住低呼了出来。
李归尘垂眸坐在了床边,自袖角里抽出了一根金针,刺在了这小公公的指尖上,众人只见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可此人居然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所谓“十指连心”,天牢的酷刑也多爱在这十根指头上大做文章。张宝见着小三子居然是感受不到痛了,便走过来接过了金针又狠狠刺了几下,也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