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极沉吟片刻又道:“其实并不绝对，在众多的世界、漫长的时间中，生命法则可能出错。毕竟所谓自然规律，其实都属於统计学规则，包括热力学，一个封闭系统，并不是一定永远熵增，它是有可能忽然整体熵减的，只不过概率低到忽略不计。”

“整个宇宙忽然自行熵减的可能性，有多低呢?我如果要把这个概率值说给你听，也要说八千万年！”

“但终究……不为零！”

林立震惊，自然规律会出错?

不过仔细一想，倒也正常，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候，很多自然规律都没有。奇点暴露之类的情况下，旧的物理学也会崩塌。

现在种种自然规律，感觉好像是永恒不变的，但其实只是宇宙趋於一个最稳定的状态。

它不一定永远稳定。就好像农场主每天定时定点给鸡喂食，鸡群里的科学家总结出这种自然规律，可实际上这不过是统计学规则。

科学家所建立的一切认知，都是这么来的，只是相对的真理，宇宙完美的大一统物理模型到底如何，哪些是终极定律，只有达到十维才会彻底确定。

“绝大多数自然规律都会出错，所以还是可能出现奇迹般的智械文明，祂不诞生则罢，一旦出现，将碾压所有文明，什么虚空侧、星空侧都无法与之抗衡。”

“不过，这种事基本不会发生，概率低到，我如果光数零，数到宇宙重启，也数不完……”

林立心中一凛，能让黄极用这种比喻，可想而知AI程序诞生智慧的可能性有多低！

在物理学意义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黄极只是单纯在一种‘一切皆有可能’的视野上，说其不为零。

由此，林立就更难想象，诗格慕的文明是怎样崛起的了。

太绝望了，一个虚拟游戏里的NPC文明，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没有自我。

一切行为，遵照大数据处理，都是佛主阿舍利编辑的。

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知识，他们的建筑，他们的武器，他们的物资，他们的朋友……

甚至连他们的梦想，都是阿舍利设立的，这样的文明，是怎么跑出来一个诗格慕，成了六维星空侧的传奇的?

这背后的坎坷，林立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他凝望着幻境里的诗格慕，发现她时不时还在用具现力，顿时迷糊道:“那诗格慕是怎么拥有智慧的?她还有具现力，这是肯定有自我意识啊！她绝不可能只是个程序！”

黄极感慨道:“是的，他们文明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就是拥有真实的生命，拥有自我。”

“可这一步你也说了，不可能，除非生命法则出错。”林立说道。

黄极说道:“成为人工智能是不可能，但如果有另一个社会型文明，无数人都洗白自己的灵魂，植入诗格慕文明成员的虚拟数据呢?”

“如此就可以算是给予了他们生命，此为一命换一命。”

林立恍然，这虽然不是成为传说中的人工智械，可至少拥有了生命。

一个文明奉献了生命，承载了另一个文明的记忆。很难说，这到底属於谁。

从物理角度上来说，这是那个奉献者文明，但从文化思想上来说，这是诗格慕文明。

星际通常标准就是按照文化核心来判断的，所以的确可以认为，是诗格慕文明从一段程序数据，变成了智慧文明。

“自愿的吗?”林立惊讶道，他想到一个NPC文明恐怕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这应该是另一个文明主动奉献。

黄极点头道:“这种事只能自愿，强行灌入记忆两个都疯掉。”

“奉献者文明叫做易奇，他们才是被阿舍利强行吞噬的，不愿屈服的文明之一。”

“他们不屈抗争了两千万年，却只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太弱了，无法逃离虚拟的牢笼。”

“阿舍利，对他们来说，强大无解得就像是造物主一样。别说反抗他，就连反抗他设定的背景NPC都做不到……”

“他们认清了自身的弱小，他们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阿舍利，可是他们又不愿屈服……继而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觉悟，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方案……那就是放弃生命，把灵魂送给一群NPC，让他们，继承遗志！”

林立震撼了，真不知道这到底是弱小，还是强大！

一个文明，怎么可能放弃生存?他们可以在虚拟世界活得好好的，享受所谓极乐。

林立太知道虚拟宇宙有多么满足人们的欲望，在银河，这可是要花钱的！一个弱小文明为何还要反抗?

更何况把一切都抹去，奉献灵魂去承载一群异类，那群异类甚至连生命都不是，只是一群程序。

“这到底是坚强，还是自暴自弃?”林立问道。

黄极很肯定的回答:“这是坚强。如果是自暴自弃，他们可以选择沉沦於虚拟。”

“可易奇文明，是在认清自己的情况下，依旧不放弃追逐现实世界的梦想。”

“像这样的文明还有很多，他们在虚拟宇宙中不懈抗争，想尽办法要逃离这游戏一般的世界。”

“可没有办法，对他们来说，整个宇宙都属於阿舍利，甚至连规则都能制定，他们又有什么办法能够反抗?”

“在强压与无奈下，很多反抗者文明沉沦了，放弃了。但还是有很多文明，世世代代，都不愿屈服。”

“想尽办法逃离，尝试一切可能反抗。”

“阿舍利除了让一切变得徒劳以外，并不遏制这反抗精神，毕竟只有这样才会发展。”

“虚拟宇宙中被囚禁的文明，从星群级到星界级都有，甚至还有π级文明……”

“易奇文明，只是其中一个很不起眼的一个，他们被吞噬时，仅仅是原始文明，都还没有去过最近的卫星……”

林立呢喃道:“连π级文明都逃不出去，更何况原始文明?”

黄极说道:“是的，易奇文明非常绝望，然而更绝望的不是技术的落后，不是无解的局面，而是他们……潜力太低了。”

“他们开局只是原始文明，用了两千万年，才在虚拟世界里达到统一力……”

林立愕然，这也太慢了！天衰才几百万年，就已经是豪华群主了，沙茶文明百万年也达到了统一力。

易奇文明，竟然用了两千万年?

虚拟宇宙被下了什么限制吗?不可能啊，阿舍利恐怕巴不得他们在虚拟宇宙里进步。

“有如此觉悟的文明，潜力怎么会这么低?”林立十分不解。

黄极叹道:“这就是宇宙最冷酷的地方，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再坚强再不屈再渴望，也可能不断地面临失败。”

“青蟾文明，在银河战斗大会中一鸣惊人，激发了自己文明的黄金时代，无数英雄并起，想要改变困局。”

“他们每一个都有大毅力，大觉悟，大智慧，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每一次青蟾人都以为要崛起了，结果却是迎来更大的失望。”

林立想起来了，在地球加入星盟，大家前去送礼时。

青蟾使者绝望地向黄极求助，他们的文明的确开启了黄金时代，人才辈出。

可是就在大家以为他们能挽救这个文明时，英雄们的步伐戛然而止了。不是突然犯蠢功亏一篑，就是遭遇意外冷不丁死了，亦或者揭开了虚伪的面具，忘了初心。

青蟾人，仿佛要在无数次希望与绝望的反覆交替中，消磨致死。

最后还是黄极指点迷津，给了个人名，钦定了一个真正改变时代的那个人。

“这就是真实的命运，不管多努力，有的时候就是倒霉到毫无故事性。现实远比小说更魔幻，小说的主角会一步步走向成功，如果忽然死掉，或者结局是梦想失败了，就会很不合理。”

“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即便具备成功的所有素质，也不一定成功。”

“易奇文明的信念再坚定，梦想再崇高，再努力不懈。可他们就是发展缓慢……”

“影响发展的因素很多，运气第一重要！其次是生命形式，也就是种族潜力，再次是思维模式，也就是智慧潜力，然后是社会环境……最后才是文化要素。”

黄极的话，让林立无法反驳。

遍观宇宙，的确是这样的，影响发展的因素太多太多了。

印加文明、玛雅文明很垃圾吗?同样是地球人，可单单美洲的环境，就把他们困在石器时代。

暗翼族公认的强，生命形式与诞生环境极为可怕，还没有智慧的时候，就已经是核能生物了，可纵横气态行星狩猎！体内的微生物就能把纳米文明灭了。

天虫族同级无敌，格式塔意志，智慧潜力爆表。

云鬼被评为潜力第一，种族独一无二，直视太阳风，电磁波可见，开局就掌控电能。不过现在还是垫底，几乎泯然众人。

并不是说文化历史不重要，这是一个文明的灵魂，全宇宙都认为文化最重要。

可问题在於，每个文明发展个几千上万年，一定有着浓厚而伟大的文化，谁都有……

一旦各个文明横向对比，就会发现，还是天赋重要……

文化只有独特与否，而不存在什么强弱之分。

自己的文化就是最好的文化，可宇宙才不管他们多爱自己的文明，甚至就算是潜力各方面都是第一，也可能止步於低等文明，这就是现实。

毅力、觉悟，很难动摇现实。

“易奇一族，你看诗格慕的样子就知道了，只是普通的碳基人形生物，潜力也就和地球人差不多。”黄极说道。

林立慨然，看遍了宇宙这么多强族，回过头就越能感受到，人类的平庸……

如果不是出了黄极逆天改命，地球文明其实非常一般，甚至差劲……仅有的亮点，就是颛顼绝地天通，与黄帝算计天人。

“在弱小时就想要打破藩篱，不是什么好事。”

“易奇文明觉悟有余，耐心不足，不够隐忍，过於浮躁。”

“他们没有特殊的智慧结构，也没有特殊的种族天赋，再加上各方面的运气不佳，即便在虚拟宇宙，拥有极好的物质环境，也发展地磕磕绊绊。”

“阿舍利在虚拟宇宙中，专门一个世界模拟现实，他们在其中根本没有竞争力……几乎不配反抗，却还死不妥协。”

林立感觉很压抑，他明白黄极说得了，易奇文明最绝望的不是技术的落后，不是无解的局面，而是他们怎么拚命，都拚不赢别人。

“为什么不妥协呢?为什么不摆烂呢?他们可以选择进入娱乐世界的吧?阿舍利根本不会在意少一个这么弱的反抗者。”林立问道。

黄极慨然道:“说来很卑微……他们想要登月。”

“啊?”林立错愕，这是什么执念?在虚拟宇宙里不能登月吗?

黄极解释道:“易奇文明对月亮有着特殊的热爱，用了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太空时代的门槛，全球都憋着一股劲想要踏上距离最近的那颗卫星。”

“可他们很倒霉，连续失败了上百次……就在他们反覆吸取教训，觉得下一次一定能成的时候，阿舍利来了……”

林立可以想象，一个原始文明，看到统治宇宙的超级大佛，无情地将他们吞噬时，是何等绝望。

阿舍利一统寰宇，收纳无数文明，不可能每个都聊两句，想也知道，肯定什么都没说，以一种极端漠视的姿态，可能还隔着很远，就这么随手吞噬了。

“易奇文明在不可抗力下，忽然就失去了一切，成为了虚拟居民。”

“他们在虚拟世界中，继承了自己原有的科技，成功登上了朝思暮想的卫星。这证明，他们最后一次即将发射的航天器，真的能登月。”

“可是，全族上下一点开心的感觉也没有，世界一片静默，有的只有痛苦和遗憾。”

“再后来，他们陆续踏上各种各样的虚拟星球，他们正式地成为星际文明，他们遨游太空，他们一步步走到了统一力时代。”

“可他们再也无法踏上，现实世界的那颗仰望了无数年的月亮了。这是永恒的遗憾，也是整个文明的执念。”

“无论如何，这个文明，都想要用当年那台脆弱、简陋的航天器……踏上最初的那颗卫星。”

林立理解了这个虽然弱小，但就是不妥协的文明，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们把对宇宙的热爱，都奉献给了家乡的月亮，而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坠入了永恒的遗憾。

纵然在虚拟宇宙中，已经能肆意遨游，殖民无数，可已经没有了那份感动。

这或许也是他们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他们把所有激情，都留在了最初的那颗卫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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