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终究会犯错。
会把玻璃打破、会被坑洞绊倒、会不写功课、会跟邻座的同学吵架、会向长辈撒谎、会偷拿不该拿的东西、会半夜跑去夜店鬼混、会刷爆信用卡、会吵着要离家出走。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常态,但,即便如此,每一天,大部分的父母仍然不会忘记告诫孩子:不准闯祸。
就算──父母们并不认为那个告诫会产生作用。
犯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对於人类而言,认错再改过,就这么简单而已,至於太古遗族,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必须注意的是,什么错都可以犯,就是曝露身份这个错不能碰,这一点,太古遗族每个人都是从小被念到大。
撇开兽变征不论,太古遗族和人类在外观上没有差异,五脏六腑的构造也几近相同,唯一明显的差别,只有血液的颜色。从幼稚园到成年,一个孩子流血的机会何其多,那不是一句不准受伤就可以预防。
因此,绝大多数太古遗族在成年以前,都会被强制要求定时服用「朱丹」──萃取深海红藻精华的口服药丸。
借由这种药丸,太古遗族可以暂时改变体内血液的颜色,所以,废弃的工地里头尽管躺满了伤痕累累的兽人少年,训导主任以及老师们却只会看到寻常的鲜血,而紫血,一滴也不可能出现。
既然如此,从人类教育者的角度出发,这惨烈的战况再单纯也不过。
「说!为什么打架?」
寿仁高中训导处办公室里,训导主任像是刑警问案般质询闯祸的银发少年。
「我没有打架。」站在主任办公桌前,大军站没站样,他本来就是不良少年,面对师长,还能摆出什么屌样?
「还说没有!那么多人都被你打伤。」
「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人很多!主任,那我请问,你什么时候听过,十几个人打一个人这种事情可以被称之为是打架?」
「有动手就是打架。」
「我也不想动手啊,但人家打过来,我还能怎样?」
「你可以跑啊!」主任理所当然的说着:「你不会跑来找我求救吗?」
「说的容易,被十几个人围住哪跑得掉啊!」
「只要有心,不可能跑不掉。」
「是啊,有心还能当食神咧!」欧大军的口气相当不屑:「那么会跑,你怎么不跑给我看!」
那轻蔑的言行惹火了训导主任。
「混帐东西!这是什么态度,给我站好!欧大军,你是个什么货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读的那间高中,老早就把你的学籍资料移转过来,很了不起嘛!打架、飙车你当饭吃,我告诉你!在寿仁高中最好安分点,我们可不像乡下学校会对你百般容忍,该按校规处置的部份绝不宽待,这次先记你两小过警惕,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反省什么啦!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反省!」
「住口,再说下去,我就记你一大过。」
「记啊!有种一次记三个!那不是更干脆?」欧大军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我承认自己在乡下常常打架闹事,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们所谓的好学生,但今天我是被围殴耶!我是受害者耶!」
「我没看过哪个受害者活蹦乱跳,而加害人全都躺到医院去。」
「他们嫩啊!这能怪我吗?况且,电视上不是常常在演,这是正当防卫!」
一直到目前为止,训导主任的指责只表现出以言废人的偏见,毫无客观可言,比较起来,银发少年的先声夺人显得理直气壮,立场坚定并且是非分明,不过,接下来,可就哑巴吃黄莲了。
「正当防卫是吗?好,打架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段同学呢?你趴在段同学身上乱摸乱抠,那也算是正当防卫吗?」段紫苓──伊比雅的俗名。
「这……」
「我……」
「呃……」
问到这个部份,欧大军的气势登时锐减,吱吱唔唔,老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这种事情要找到合理的借口开脱,除非说什么干柴烈火、两情相悦,但欧大军恨伊比雅入骨,要他说出那种话,还不如割他的肉来得痛快。
「没话说了吧?」训导主任的语气由盛怒转和缓:「欧大军,你的行为严重偏差,被人围殴之后还有心情非礼女同学?这等行为不但怪异而且下流,我执教鞭三十年来闻所未闻,毫无疑问,你的脑袋有病,为了你好,除了记过之外,还外加三十个小时的心理辅导,每天放学之后给我去辅导处找邱老师报到,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当自己理亏的时候,欧大军很少会去争辩,尽管好胜,但也绝对服输,这就是跋厉族可爱的地方。
◎◎◎
上午十点半,第三节,体育课。
科目,篮球。
热身活动结束,自由练习开始,喜欢运动的学生上场打篮球,讨厌流汗的学生坐在场边看,两边比例大概是一比三,也就是说,整个班级里头,有三分之二的学生不把体育当成一回事,而老师也不管。
这很正常,在升学主义挂帅的前提之下,对於私立学校而言,与成绩无关的科目都是无谓的浪费,四肢再发达,也不会促进智商的发展,还可能因为玩太累而导致上课分神。体育、美术、乃至於音乐,这些附属科目作作样子就好,要不是教育法有规定,私立学校说不定早把这些科目删除。
欧大军算是过动儿,他很喜欢体育课,除了跳舞之外,几乎什么运动都蛮拿手,也都乐於配合,但此刻,他却坐在场边,想着自己的事。
那件事与伊比雅或者心理辅导无关。
目前的实力还没有拿下伊比雅的把握,这点大军自己很清楚,他本来就将杀死伊比雅这件事看成远期目标,今天早上的武斗只是抆枪走火,今后,他仍然不会主动招惹伊比雅,除非,伊比雅做出更多令他无法忍受的事。
而那种情形如果真的发生,就算拚个同归於尽,大军也不会有所冲疑。
至於心理辅导,那对大军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从幼稚园开始,每每干架被老师抓包,事后总要去辅导室报到,要嘛写写悔过书、要嘛作作心理测验,最烦的是,每个辅导老师都有着「喜欢使用暴力的学生,必然来自破碎家庭」的刻版印象,总要自己痛哭流涕地把过错归咎给父母。
南部高中的辅导室如此,北部高中的辅导室想必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欧大军一点也不在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谁让自己背黑锅?
那个在学校附近胡乱杀人的疯子究竟是谁?
虽然,那个疯子爱杀谁跟自己无关,而,被狗腿列为嫌疑犯自己也不会少一块肉,但,欧大军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争的不是名誉、不是声望、又或者公理,他争的只是一口气,一口不吐不快的闷气。
「在想什么?难得看你表情那么凝重?」刚被换下场休息的罗家全坐到大军身边,以湿毛巾抆拭满头的汗水。
「正好,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你有没有听说学校附近发生很多凶杀案?」
「有啊,电视新闻没报,族里长辈倒有提过。」
「快告诉我详细内容!」
「不要每次着急都揪住人家的领子,这样很难说话。」推开银发少年,罗家全不答反问:「没事问这个干麻?我可不记得你喜欢关心时事。」
「罗唆!叫你说你就说,别废话。讨打是不是?」
「每次都这样…唉…」罗家全轻叹一声:「凶杀案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有人杀人,然后有人被杀,如果是情杀、仇杀那当然有故事可以讲,但,连续杀人犯只是想杀就杀,哪来什么内容可言?」
「我想知道杀人的手法,至少让我可以推测是哪族的人。」
「那就免了吧!如果线索那么明确的话,教廷那帮狗腿就不会整天在我们学校附近绕来绕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我没有去过案发现场,也没有看过屍体,实际情况怎么样我说不出来,硬要我讲的话,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哪件?」
「被害人都失去了头颅。」
「头颅?」大军想也不想:「为什么是头颅?」
「我哪知道啦!你不是说你要推测?」早知道这家伙不可能动脑……
「这种怪癖怎么推啦!」大军还是有在思考的:「我根本没听过哪一族的人喜欢收集人类脑袋。」
「往那种方面思考根本是白搭,正常的太古遗族又怎么会去胡乱杀人。」
「说的也是…」大军甩甩头:「算了、算了,我们跳过这个部份,你帮我开一份嫌疑犯的名单出来。」
「就跟你说没有线索了,怎么开啦?」罗嘉全抱怨:「你是恐龙喔!听不懂人家讲的话。」
「学校里总有一些危险家伙吧!像那种一天到晚目露凶光、一天到蛮不讲理、还有一天到晚杀气腾腾,这种人绝非善类。」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这间学校里长得最凶、最不讲理、而且杀气最重的人,恐怕就属你老兄吧……
虽然心里是那么想,罗家全却不敢直说,乖乖分析可疑之人:「踪靡族的伊比雅当然最可怕,但如果是她下的手,没有人能够发现屍体。敏迅族的史盖或者不是好东西,但如果说到杀人,我怀疑他是否有那个种?沼图族的卢比迪十分残忍,常常虐杀昆虫猫狗,但说到杀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藏元族人擅於观察,记性又特别好,全校师生的个性与喜好,罗家全可说如数家珍,但正因为他分析的很详尽、很有道理,当他提到十几个名字,又替这十几个名字找到脱罪的理由,那不啻等於没说。
欧大军听得很不耐烦:「你有完没完!每一个都不可能杀人,搞屁啊!」
「我已经跟你说了嘛!正常谁会去杀人?」
「呿!最好世界上都是正常人啦。」
讲了老半天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银发少年倦意顿生,上半身往后仰,整个人躺了下去,望着湛蓝的天空,且看浮云掠过。
「你到底为什么想问这个?」罗家全又提出这个可能挨骂的问题。
「不为什么.」
「说实话吧!五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
「少攀交情,乱恶心一把……」大军笑了笑,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昨晚,狗腿跑到我家,怀疑我就是在学校附近乱杀人的疯子。」
「有这种事!?」罗家全显然吓了一跳:「为什么偏偏怀疑你?」
「因为命案是我转来之后才开始发生的。」
「那么……是你吗?」
「什么?」
「真的是你干的吗?」
「我去你妈的!」欧大军气得直接翻身跳起,三级斗气的勾拳轰向童年挚友的臂膀:「问这什么屁话!」
打闹之举,竟然使上斗气,在许多方面而言,这似乎都有点过份,不过,欧大军并不那么认为,他很笃定,对方接得起。
藏元族什么不行,挨打第一名!
心念电转之间,罗家全已经在衣服里凝造出斗气护肩。
「浮熙钝甲──壳动式。」
硿!欧大军的拳头彷佛击中空心胄甲,疼得用力甩手:「哇靠…」
「不是就不是嘛,干麻动手?还不是你自己痛。」罗家全一点感觉也没有:「既然真凶不是你,管那么多干麻?」
「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证明清白罗!你不知道狗腿的嘴脸多讨人厌,而且…」欧大军淡淡的说:「生命是很宝贵的,那个凶手早一点被抓到,也就少一个人被杀,不是很好吗?」
这小子……
罗家全有点感动,真的。
记忆里,小时候的欧大军也是这么地富有同情心,好多年了,他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委实难得。
「是很好。」罗家全点点头,略为沉吟几秒之后,提出衷心的建议:「我想,现在能够帮到你的,只剩下一个人。」
「谁?」
「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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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灰的样子很好认。
他的下巴尖锐、皮肤黝黑、一头短发染得暗红。
古灰的人缘很糟。
他的脾气不算差、功课很好、同学有困难的时候也乐於相助,但同学们对他一直敬而远之,因为他的父母经营葬仪社。
孔子有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这位圣人教懂世人养生送死,却无法教懂世人一视同仁。
出生跟死亡,创造与毁灭,同样是自然,同样是人生必经之事,却被人们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跟新生儿有关的事物就代表祝福与喜悦,跟丧礼扯上关系的事物却一律被贴上不祥的标签.古灰从小就被视为不祥之人。
同学的妈妈都这么说:「别跟古灰作朋友,他们家很阴,会被鬼缠上!」
同学的爸爸都这么说:「别跟古灰做朋友,他们家摸屍体,很脏,有传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