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金阁(2 / 2)

“我在这里。”

她也不顾地上全是骷髅,跌跌撞撞地循着声音跑过去,只看见安府君被用数十根极粗的铁链锁在角落里,身上全是血迹,有两根铁链甚至直接穿过他的手腕,将他牢牢钉在墙上。

见她走过来,他却偏过头去,眼神晦暗,全然不见平日的飞扬跋扈。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她不理他,只是掂了掂手中佩刀,又细细查看了一遍那几根铁链,蹲下身问他:

“怕不怕痛?”

安府君:“?”

她将佩刀含在嘴里,拉起长裙,露出绑在腿上的几个木筒,又从袖间掏出一个火折子。

“怕痛也忍着点。”木筒里装的是火药。她临走时以防万一,从李含光处诓了几个,为防搜身,绑在了腿上。

她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将火药筒绑在铁链尽头与石壁相接的地方,点燃了火折子。随着一声爆响,铁链果然被炸断,但也炸起了无数铁屑和骨头碎片。她躲闪不及,只好抱头蹲下来。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一个人牢牢罩住,抱着她滚到一处大石下躲避,他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就在她耳后,是鲜活的生命气息。他还活着。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风住火熄,她连忙去查看他的手臂。他却将手藏在身后,开玩笑道:“如此关心我,还说对我无意。”

他暗金色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像一头不怀好意的狮子盯着一只鹿。她一紧张,说话就开始结巴:

“我,我们先出去。”

两人搀扶着一前一后从地道出去,阿容暗想,也不知道十叁和那家主进行到了哪一步。

果然,出了地道口,即听见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阿容心中暗道阿弥陀佛,又想起府君这个血迹淋漓的样子,出门怕是没走两步就会被抓起来,要先替他寻件新衣袍。于是她赶忙打开家主的衣柜,搜了件宽大的狮子戏牡丹织锦圆领袍给他。

她背转身等着,隔着一扇纸门外,是十叁娘子和家主旁若无人的激烈声响,背后还有安府君换衣服的窸窣声音,她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天香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顷,房间外声响渐悄,灯烛也暗下来。接着纸扇门被拉开,十叁慵懒地倚在门外朝他俩招手:“我将他敲晕了,快走。”

阿容朝十叁递去敬佩的眼神,叁人即刻便走到主室,打算离开。

可当他们拉开门时,却被屋外的火光晃得差点睁不开眼。

几十个卫兵已将屋外拦得水泄不通,手中擎着火把,都是有苏氏的家臣。

十叁惊愕地回头,那方才装晕的有苏氏新任家主此时刚坐起身来,衣裳都懒得整,只是用一双微醺的狐狸眼斜睨着十叁:

“十叁娘子,汝今日问我安府君之事时,我即起了疑心。骗你到此,只是刚好需要个女人与我演戏,来毁了这场婚事而已。”

家主话音刚落,卫兵中让出一条道,一个穿着新嫁娘盛装的女子冲到跟前来,泪眼婆娑地看看地上衣衫不整的夫君,又看看一旁春风满面的十叁娘子,立即掩着袖子跑了出去。

李知容心想完了完了,这回不仅惹了有苏氏,还惹了新娘的母族,日后回丰都市怕是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但现下她已经顾不得善后,当务之急,是不让他们把安府君带走。

他现在没有一丝异能,又受了重伤,叁人面对整个城砦的防卫武力,不能说是生机渺茫,简直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然而她的特长,就是在绝路中找到生路。

方才的火药筒还剩一只,她朝十叁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立马挽袖提刀,护在安府君身前。阿容随即用火折子将火药点燃,朝前奋力一掷,一阵惨叫过后,奢靡无比的金阁被他们砸出一个大坑,四周灰尘漫天,阁内的宾客听到响动,也都出来看热闹。

叁人马上趁乱下楼,沿着雕花镂金的阑干一路朝下,这城砦极深广,房屋成千上万,如同迷宫。楼梯也四散分布,曲曲折折,不能直通到城外。

他们一面躲着追兵,一面拼了命地朝前奔逃,在幽深华丽的走廊里四处摸索,却越躲越偏僻,到了一处极隐蔽的长廊内时,外面的追兵声音竟都听不见了。

这走廊的天花板与地板都是上等乌木,两侧的隔扇门都以纯金雕饰,完完整整刻着一条巨龙,龙身蜿蜒,布满整条长廊,那龙头所在的门扇缝隙处,隐隐透着微光。

有人。

他们屏住呼吸,急速向前走着,身后却突然传来数人的声音,闲适散漫,像是根本不知楼上的异动。

“今日这宴席,是和庐州那位被废的贵人有关么。”

另一个人压低了嗓子训斥同伴:“立储之事,甚为机要,不可在外面乱提。”

随即又低低笑道:“不过,当今天子朝夕被废,于狐族倒是好事。”

那人好奇:“为何?”

“汝没有听说过么。约莫六年前,圣人还是豫王时,曾随商船南下,寻到了九尾天狐的最后一支血脉。本想用那孩子为他的父亲与皇妹续命,不知为何,未能成功。”

那人的话在空寂长廊里分外清晰,她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心中顿时像旧创口被划了一道一般。

安府君走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那几人边聊着宫闱秘闻边往前走,却也并没有过多注意他们叁人。擦肩而过时,有一人又朝同伴问起:

“可太后为何会因此对豫王心生芥蒂?千里迢迢为父兄和妹妹寻长生药,岂不是孝感动天,兄妹情深?”

“你有所不知。十余年前,也是为了救那公主,先皇曾授意羽林军西入昆仑,寻到了九尾天狐余脉在山中的住处,将日月宫毁得仅剩焦土。可惜据说并未寻得不死药,无功而返,那领兵的将军还因此遭了罢黜。也是自那时,天家即与狐族结下了梁子。豫王此举,无异于再次向狐族示威。”

她心中震动不已。原来,李旦那日在天女尼寺中和他说的,不要让他找太平公主寻仇,是这个意思。原来,她父母与同族们当年的下场,竟如此惨烈。

他们仍旧与那几人前后并行,安府君却暗暗握紧了拳。只听那几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聊着:

“不过,这些宫闱旧事,汝又是从何得知?”

“我有个相熟的,在府君处当差。听闻府君暗中搜集此类消息,已有几年……”

话音未落,府君即不做声地伸出一只脚,那人话没说完,就冷不防被绊倒。

她只听得半句话,却也听见了府君早已知道她当年全家被灭的原委。可他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是怕她怒火攻心,去找李氏一家寻仇,还是另有打算?几年来,是不是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还没等她思考清楚,被绊倒那人即一声惨叫,又拽倒了走在一旁的同伴。那同伴一个不稳,即扑在长廊侧边的客室门上。谁知隔扇门看似坚固,实则脆弱,被他这么一扑,竟然整扇朝内塌陷下来。他们叁人即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满屋的人面前。

客室内似在进行秘密议事,一间大屋里满满坐了上百号人,却全都戴着狐狸面具。被响动惊到,都齐齐回头。霎时,李知容有一种捅了狐狸窝的错觉。

(五)

屋内灯光幽暗,只照见正中一个年轻男子,他没有戴面具,李知容因此瞧得真切:

是嗣雍王,李守礼。

然而在她所未曾注意到的客室角落,有一双眼睛,也正透过狐狸面具静静望着她。

李崔巍今夜折了两年的寿命,又受剜心之痛,改装易容,头一次进丰都市,却是接受了嗣雍王的谈判条件,前来参与有苏氏协助庐陵王复辟的议事,暗中收集叛乱证据。

他不知道今夜李知容为何会来此,直到他看见被她牢牢护在身后的那个脸上有血痕的男人。

原来,她是来救他的。

她那般舍生忘死要去救的,原来,不只有他李太史一个。

心头又一阵剧痛。这是凡人来丰都市要承受的后果,自从他踏入长寿寺门的那一刻,这钻心的疼痛就会一直持续,直到他离开丰都市后数天才会停止。

李知容见这阵仗不对,只好讪讪地跟嗣雍王打了个招呼,回头拉起安府君就跑。

屋内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意识到密会被撞破,马上吼叫着抓刺客,都冲出廊道去抓他们叁人。

叁人左奔右突,又顺着长廊尽头仅有一个方向的楼梯上了楼,一路往上,直逃到山穷水尽处,迎面吹来冷飕飕的风。

是祭坛入口。

他们回头,有苏氏的家臣列队整齐,用长枪与利刃将他们团团围住。身后是祭坛的高台,祭坛下是万丈悬崖,远处,唯一轮明月高悬。

穷途末路,退无可退。她终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朝十叁笑着对望一眼,两人即把头发与长裙扎起,相背站立,将安府君护在身后。

如果今日战死在此处,倒也不算窝囊。

她这样想着,就径直冲出去,先用佩刀绞掉最近对手的斩马刀,给自己换了个趁手的兵器,接着又夺了一杆枪,顺着扫倒数个兵士。

今日并未穿铠甲,被砍成肉泥也只是瞬刹间的事。她只是不想跪着死。

血从伤口中涌出,躲避砍杀时,她冷不防朝后倒下,却被人稳稳托住,恍惚间闻到一阵白檀香。

她惊喜地回头,看见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却是一头乌发,托住她之后,也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将她推开。

怎么会是他。李知容自嘲地笑自己痴心妄想。不远处十叁娘子和安府君抗着数个兵士的刀,力不能支,她抹掉脸上的血,又杀入阵中去,却没看见身后的人也拔出了长刀,随她一同拼杀。

不知如此厮杀了多久,他们叁个都已力竭,家臣们却都同时放下了武器朝,朝城砦方向望去。

家主出现在城楼上方,遥遥观望着祭坛。在他身后,弓弩手齐整列队,箭锋光芒冷冽。

“今日虽婚宴不成,可这人牲却不能放。就当做,对有苏氏先祖的祭礼。”

他抬手,无数箭锋即对准了祭坛上的人。

无力回天。

她闭上了眼,眼前浮现的却是通远坊朴素的小院。李太史看她时,眼神总是安静又悲伤。他们明明有过很好的时光,却总是错过。

家主的手落下,弓弩齐射,天地俱寂。

随后,她听见一阵渺远铃声。

那铃声越来越响,渐渐浩如江河,弥漫天地,声如雷震。

她睁开眼,眼前一切却都被金光笼罩。

她回头,看见方才还一身是血如同修罗的安府君,此时静静地坐在祭坛中央,周身上下金光灿灿,睁眼时,暗金色瞳孔中流淌着黄金颜色,淡漠无情,如同神佛。

在他身后,一个广大至无边无际的幻象从夜空中冉冉升起,那是一只光是巨口即能吞噬天地的九尾白狐。黄金双目大如车轮,光是看一眼,就让人战栗不已。

叁日之期恰在此时结束,他仍是丰都市的府君。

下一瞬,狐妖开口,却是狮子般的怒吼。无边气浪滚滚而来,掀翻了整个祭坛,眼前的壮阔楼宇摇摇欲坠,墙倒屋塌,处处都是惨叫。

她被气浪掀起,却被一人护着滚到角落。无数石块瓦砾与木片飞溅在四周,有一块砸到那人背上,他闷哼一声,嘴角流出鲜血,滴落在她衣襟上。

又是方才那个人。她被他护在墙角,乌黑发丝垂在她脸颊边,有白檀香气。

她挣扎坐起,一把掀开了那人的面具。

也是一张清秀俊俏的脸,却不是李崔巍。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如同见到故人。

她道了声谢,即站起身,踉跄着踏过满地疮痍,拉起倒伏在一旁的十叁娘子,朝安府君走去。

李崔巍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着她搀着十叁娘子,在城砦中众人咬牙切齿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又一次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