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紧线头,力道恰好,不紧缝不住,太紧的话,软骨可能会被勒断,这是在几百块千层糕上练出的手艺。
“我是没有钱给你念什么警校!你去念师范——师范还给生活费呢!”书包和行李袋一起被丢到地上,“衣服你自己拿回去宿舍洗——志愿按我说的报!”
换针线,开始缝合,从里到外,一层一层,组织、肌肉、皮肤。
“小妹妹,真的不要再打电话了,你这是骚扰你知道吗,案子我们在查,我们一直在查!你要是觉得警察没用,要不然你自己来找线索?”
“刀。”
再开口,还在发际线边沿,这里的切口最小,皮肤被掀开,皮相被揭掉,露出活生生的血肉,这画面,足以让一般人作呕,而她视而不见,没有丝毫不适,只有手术区。
“那个,胡悦,我们宿舍今天聚餐——要不,你也来呗,你这份我们帮你出了。”
“胡悦你怎么会想到读这个啊,以后是赚得多,但是实习期间很苦的,而且现在工作那么难找——”
“还来借?胡悦,你命苦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但是我们能力也有限的,你已经25岁了,还要借钱读书?你看看你堂弟,23岁已经工作两年了!命苦就别读书!”
软骨,雕刻,缝合。
“这个人不适合在我手底下——太丑。”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个男人……”
“喂、那谁、那个实习生,胡悦,胡悦,胡悦——小师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永远也不要考验人性,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
结打好了,开始逐层缝合,患者的心跳还平稳吗?面部手术马上做好……
胡悦忽然醒觉——有人在叫她,“你们刚才说什么?”
“我们说,胡老师,您辛苦了,要不,缝合我们来吧?”几个住院医年纪不比她小,但口吻却很谦逊,a市很少有这么特殊的整容修复案例,事实上,这也是胡悦第一次独立主刀这么复杂的手术,长达数小时低头作业,她的脖子也开始发酸,手亦比刚开始要更沉重。
“一会身上赘皮给你们缝合吧,脸部的缝合比较重要,还是我来。”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缝合,“有两个开口都在口腔内部,不好缝——吸血。”
负压管很快移来,吸走积血,胡悦逐层缝合上口腔内的开口,就如同她刚才缝合好发际线内的切口一样仔细。她缝完最后一针,倒退一步,仔细地审视着这张安详的面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做完手术,填充还没开始血肿,这正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一刻,袁苏明的脸经过修复,和师——师医生,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想得一样,师雩的确是个极有天分的医生,12年前,他为自己设计的整容蓝图,正是12年以后的师霁,应有的模样。
而她的手艺也并不差,袁苏明要的效果,她也分毫不差地予以还原,他被削去的骨骼,未留照片,但她以师雩的面部为参照,设计的构件尺寸,确实和他吻合。这是她独立执刀的第一台大手术,这样的效果,堪称完美。
她做到了。
“给他拍照。”她说,无视眼前的虚影,在耳边低语的轻声,“手术单遮盖好,稍后要给压力包扎的,现在开始切除赘皮。”
这是个相对简单的手术,似乎因此幻觉也显得更严重,她做过的那么多噩梦,受过的苦,放不下的心结,全都回到身边,母亲的血泊环绕着她,这是她放不开的画面,其实,她也只看过一眼照片,更多的是基于文字叙述的想象,这是她跨不过的心魔。
手术刀从空荡荡的皮肤中划过,划不去一张张重叠的笑脸,师霁还是师雩?她分不清,高傲的、冷淡的、愤世嫉俗的,他很少开朗大笑,总是那样的阴郁与孤僻,和气的、优雅的、得体的、狰狞的,在脑海里,好像现在的袁苏明,都拥有了一张师霁的脸。
这就是他想要的,是吗?袁苏明终究不是完全失去人性,他想补偿她,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是她同时也是师雩的恋人,所以也就成为了他报复师雩的工具,师雩夺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也要师雩一无所有,至于亲手给杀母仇人动手术,这对她来说有多残忍,袁苏明并不在意,他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性——但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怒火当然泛起,她还没修到佛一样的涵养,但胡悦很快克制住——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报复凶手,不是她多伟大,而是她早已想明白,以牙还牙,这是把自己拉低到了凶手的层次,她所求的一直都只是把他移交法办,法律自然会给他裁决。就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也只是对他的谋算报以轻嗤——一样的脸,又怎样?师雩是师雩,师霁是师霁,这两兄弟的灵魂根本就不一样。
但是——但是——
赘皮被切去,一块一块被护士丢入托盘,鲜红得好像刚割下来的猪肉,直接拿到市场上售卖可能都不会引来怀疑。血管被不断结扎,建立新的流通循环,减肥70斤留下的赘皮还算好,自重也就10斤左右,切掉腹部松松垮垮的皮肉,大目标已完成,接下来是双臂、双腿。
“胡老师手艺的确没得说,”住院医窃窃赞叹,“身材一下就出来了,完全看不出入狱的时候还是个大胖子……”
手顿了一下,胡悦抬眼打量手术台上光裸的男体:的确,腹部赘肉移除以后,袁苏明的体态已趋于正常,从上往下俯视,已经是一个颇具诱惑力的美男子,他光溜溜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五官沐浴在灯光中,仿佛自带了光晕。
脸的确是没得说。说来也可笑,她看哥哥的裸体倒比较先。
胡医生的眼神又沉到手术部位——为了做腿部赘皮移除,袁苏明什么都没穿,但对医生来说,这些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很多女医生还做yj改造,皮囊只是皮囊而已,按理说,没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
皮囊是假,灵魂才是真,能造出最好的假,当然也就能看透最珍贵的真。
按道理,是这样不错。
而又有谁比她更能造假呢?做医生,她已能雕琢出这样完美的作品,为人处事,她做的局,以假乱真,连刀下的男人也深信不疑,从开始就坠入她局中,到现在仍是疑神疑鬼,不能肯定视频是否真的存在。
有谁比她更知道‘真’的脆弱,难道连她也要在‘假’中迷失?
口罩上方,眼睫毛扇动了一下,胡医生看了师霁的面庞一眼。
无影灯就是一盏太阳,照耀在每一寸皮肤上,不留一丝阴影,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他俊朗得就仿佛古希腊神祗,看脸,没人能想到他做过多少的孽。皮囊都是假的。
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又扇了一下,她的眼睛缓缓地沉了下去。
“你现在在哪?”
就像是从长梦中醒来,袁苏明眨了眨眼,“我在哪……我在手术室。”
闷痛传来,钝钝的,很远,这是止痛剂在起作用,他的脸、手、腹、腿都传来强烈的束缚感:负压包扎,当然了,大部分整容手术后的标配。袁苏明示意自己想坐起来,护士把他稍微摇起,他左右张望,“手术成功吗?”
“你可以自己看。”
在床前的是一名陌生的医生,两个警察在旁看护,他们拿一张照片给他看,“这是刚手术完的时候,胡医生给你拍的。”
他的眼神,在照片上再三流连,几乎想要伸出手触摸,只可惜并不能动,“胡医生人呢?”
“回s市了。人家答应给你做手术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要她全程照顾你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