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衔的话说完了,向来话多且唠的安子晏却罕见地沉默了。
按礼,他应该客套推辞几句,再风度极佳地表示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对这种交道从来游刃有余,可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因为惦记与好友的赌约,才去的宣德门击鼓,到了孟衔这里,却成了一份举重若轻的大恩。
安子晏受之有愧。
单单如此也就算了,偏生他还想为许道宣讨要一份推算。
安子晏苦笑一声,心说这可真是情义两难全。
他斜过折扇在许长安企图阻止的手上敲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板板正正给孟衔行了个大礼:“子晏想求孟兄一件事。”
见状,孟衔搁置茶盏的动作在空中凝了一凝,显然已经猜到安子晏要说什么了。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了回去,平静道:“子晏有事不妨直说。”
此时箭已在弦,安子晏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求孟兄算一算道宣的书童如意,魂魄是否尚在世间。”
孟衔毫无意外地点了下头,道:“你想我算吗?”
安子晏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不敢回视孟衔的目光,他下意识扭头避开了孟衔的视线,嘴里道:“还望孟兄施以援手。”
“那就是想了。”孟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既然你想,那我就应你。”
说完,也不管这句颇为暧昧的话,会在安子晏心里掀起怎样的波动,他直接伸手在空中一划,不见怎么多动作,一个玲珑袖珍的星盘便出现在了半空中。
那是个纯白无暇的星盘,呈圆形,上面刻着无数复杂且纵横交错的星轨痕迹。许长安只看了两眼,就感受到眼睛传来承受不住的剧痛。
“生辰八字。” 调好了星盘,孟衔问。
“甲子年丙寅月己丑日未时。”约摸是机会来之不易,许道宣生怕孟衔反悔,当即抢道。
拨了拨星轨,孟衔继续发问:“死因。”
许道宣握着腰间香囊的手指猛地一下收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故作轻松道:“爆体而亡。”
孟衔认真拨弄星轨的手指停住了,他刚想说爆体而亡不必算魂魄了,便见到他垂在身侧的一缕白发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缓缓动了起来,蜿蜒着爬过了星盘表面,直直指向了许道宣的腰间。
与此同时,星盘上的星轨也恰好不偏不倚地挪动了两格。
“这,这是不是,是不是……”瞧见星轨动作的许道宣腾地站了起来,他指着白色星盘,好似一眨眼回到了话都不会说的幼童时期。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像是眨掉了所有的不确定,而后才声音发颤地问:“是不是代表如意魂魄尚在?”
孟衔点了下头,道:“尚有两魂,正藏于你腰间香囊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意还活着!” 许道宣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猛地伸手抱住了许长安。
许长安被他用力一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勒到了嗓子眼。他比头脑一根弦的许道宣想的多,在使劲才稍稍推开一点又哭又笑的许道宣后,转向孟衔道:“请问孟兄,如意现今以后只得两魂在,那要如何才能修齐三魂七魄?”
孟衔双手轻轻一抹,边收星盘边道:“找一粒不能发芽的种子,放进许三公子的香囊内,再让世间最惦记他的人贴身带着,带到种子发芽为止。”
“谢谢孟兄!”
听见孟衔的话,许道宣连忙从激动的情绪里回过神来,他跳出许长安的怀抱,对孟衔行了个大礼,而后转身就跑。
许长安见他顷刻间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一面连声让仆从追上去,一面转过身面对孟衔,双手抱拳行礼:“太岳替孟达谢过孟兄,孟兄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用得着大司马府的地方,还请孟兄千万莫客气。”
孟衔微微侧了下身,避开了许长安的礼,“许小公子太过多礼了。”
许长安担忧跑走的许道宣,没多客套,礼数周全地道了谢后,便也匆匆告辞走了。
转眼之间,山寺静谧的小亭内,只余下安子晏与孟衔二人。
“你不走吗?”
孟衔打破了沉默。
安子晏来来回回抿了好几次唇,他有心想把击鼓鸣冤的真相说出来,又觉得现在时机太不合适。
可若是继续瞒着,倒显得他安子晏是挟恩求报的小人了。
“我——”迟疑良久,安子晏终于开了口。
可惜白做了一番努力,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孟衔给打断了。
“子晏若是暂时不走,那孟某只好先行了。”
说完,孟衔当即踏出了小亭,脚步之仓促,好似让他再多看安子晏一眼都不行。
望着孟衔的背影,安子晏倏地失了声。
“还是让他讨厌了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安子晏从不离身的乌骨折扇,仿佛跟着暗淡了下来。
且说孟衔匆忙走出小亭后,在寒山寺一处拐角停下了脚步。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愈加难看,颜色惨淡的嘴唇间最后一线血色,片刻功夫里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整个人仿佛受了重创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倚着山寺墙角喘气的孟衔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泛着奇特香气的鲜血落在了青石小路上,顷刻间就引来了好几只野猫。
孟衔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一抬头,刚好对上了追过来的安子晏的目光。
***
且说另一边,许长安追着许道宣一口气跑下了山,又追着他跑到了回春局门外,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拿了种子出来的许道宣又开始往皇城东跑。